不能說的優(yōu)秀

不能說的優(yōu)秀

　　12月5日上午10點，南京市孝陵衛(wèi)初級中學的升旗儀式正在舉行。校長馮靜在國旗下講話，突然，一個孩子躥上主席臺又蹦又跳，隨后跑向教學樓。

　　只愣了一秒，馮靜就回過神來：一個“特需兒童”！體育老師追出去安撫孩子，她繼續(xù)講話。

　　馮靜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因為在這所九年一貫制學校，像這樣的特需兒童有24個，她早就“見怪不怪”了。

　　讓特需兒童在普通學校隨班就讀的這種“融合教育”，南京在江蘇乃至全國都走在前列。迄今，全市約有一半特需兒童都在普通學校接受融合教育。

　　然而，面對這樣一份優(yōu)秀的成績單，更多校長在提及時顧慮重重，寧愿“只做不說”。

特需兒童家長的執(zhí)著：“即便陪讀，也要把孩子送到普通學校！”

　　在主席臺上又蹦又跳的那個孩子叫佟亞希，一年級新生，患有自閉癥。

　　初冬的操場上，陽光從教學樓頂傾瀉而下，格外明媚。正值大課間，孩子們三五成群地追逐、打鬧。

　　“那就是佟亞希?！表樦喯Ｍ馄诺氖謩?，只見一個白白的小女孩沿著臺階跳來跳去，“不仔細看，她和一般孩子無異。就是不和人交流。如果主動和她說話，她也會搭理?！?/p>

　　外婆是陪讀，座位就在佟亞希的后一排。

　　“來，大家舉起小手，跟我一起試著寫一寫這個‘是’字！”聽到老師的要求，佟亞希沒有反應，外婆趕緊抓起她的小手，認認真真跟著老師一筆一畫寫起來。

　　“佟亞希，你來寫一遍可以嗎？”老師輕聲細語。

　　“你可以的，試試看。”外婆也幫忙鼓勵。佟亞希伸出手，慢慢跟著老師又寫了一遍?！皩懙煤芎茫羞M步！”老師表揚道。

　　佟亞希從小由外婆帶大，兩歲多了才會說話。康復訓練、游泳課、出門旅游見世面，都是外婆操持。

　　“康復訓練時，周圍的孩子也都是自閉癥，這不行，相互間沒有交流。沒有外部環(huán)境的不斷刺激，自閉小孩的社交能力就不會有進步。要上學了，必須和普通孩子在一起，我就四處打聽?！蓖馄耪f，南京不少學校做得不錯，但信息不多。南京的特需兒童家長建了好幾個 “家長互助群”，里面有很多分享，經(jīng)過比較、考察，她把家搬到了這所學校旁邊。

　　二年級學生邱新的媽媽也在“家長互助群”里。她昵稱患有自閉癥的兒子為“渣娃”?！霸蕖?歲時才有兩三歲孩子的社交能力，還有暴力傾向，在學校里動不動就在地上打滾，有時候還打同學。

　　“我不知道向多少個孩子、家長道了歉。兒子這樣影響課堂秩序，危及他人安全，像顆‘定時炸彈’?！痹谠庥銎渌议L的“集體聲討”后，邱新媽媽沒有從學校撤退，她申請了陪讀，以便在兒子發(fā)作時及時控制局面?！安还茉趺礃樱沂冀K堅持要讓孩子在普通學校就讀，我不希望孩子進入特殊學校接受那種‘隔離’式的分類教育?！彼f。

　　馮靜說，特需兒童家長都有自己的想法，總希望孩子不被“貼標簽”，能進入一所普通學校，學會如何與同伴交往，怎樣和老師溝通、交流，未來能更好地回歸社會。

　　“這樣的想法和融合教育的理念是一致的，也體現(xiàn)了社會的進步，這也是近年來越來越多特需兒童在普通學校接受融合教育的重要原因?！瘪T靜說。

學校實踐探索的答卷：“孩子真的好多了！”

　　早在2015年，南京就成為國家特殊教育改革實驗區(qū)之一，開始融合教育的實踐探索。

　　7年的探索實踐，成效顯著。研究顯示，經(jīng)過融合教育，特需兒童在生活自理能力、自我控制能力、人際交往能力等方面確實有不少提升。

　　這學期開學不久，四年級的陳思雨跑到馮靜辦公室對她說：“校長，我明天上臺跳舞，你要來看哦！”

　　一句普通的邀請卻讓馮靜激動了半天。

　　馮靜清晰地記得3年前的開學第一天。剛吃過午飯，一（2）班班主任跑進她的辦公室吐槽：“班上的陳思雨，上課不聽講，總是下位，跟他說話沒反應。”

　　當天下午4點多，馮靜在校門口見到了陳思雨的媽媽。那時，她還牽著一個長相跟陳思雨一模一樣的孩子。孩子目光游離，不會說話。

　　雙胞胎，都是自閉癥。“弟弟自閉加智力障礙，老大癥狀輕一些，我們把他送到普通學校，只希望他的癥狀能有所改善，能學點東西，未來也能帶好弟弟?！标愃加甑膵寢屨f。

　　看過、聽過各種特需兒童的故事，馮靜以為自己已經(jīng)有了“免疫力”，但陳思雨媽媽的幾句話，還是讓她掉下了眼淚。

　　她把陳思雨交給了孫方方——普通學校里具備特殊教育知識與技能、能夠對特需兒童發(fā)展提供專業(yè)化指導的資源教師。

　　為了讓陳思雨在課堂上學會管理自己，孫方方每天都會在陳思雨的記錄本上貼上他最喜歡的貼紙。課上不隨意下座位獎勵1張，不撕紙再獎勵1張。下課后陳思雨可以拿著貼紙兌換喜歡的酸奶。這個方法對陳思雨很有效，他下位和撕紙的次數(shù)明顯下降。

　　陳思雨也是馮靜的關注對象。她每天跟陳思雨大聲打招呼，把辦公室里喂魚的任務交給他。慢慢的，陳思雨也愿意跟她進行簡單的交流。

　　這次，陳思雨竟然能主動向她發(fā)出邀請，幸福來得有點突然！馮靜準時赴約，全程微笑著看完表演，并錄下視頻發(fā)給陳思雨媽媽。

　　“校長，謝謝你，孩子都愿意上臺表演了，很開心，他真的好多了！”陳思雨媽媽回復。

　　學校的付出，換來了家長們的認可。在特需兒童家長群里，哪些學?？梢詾槟X癱孩子進行感統(tǒng)訓練，哪些學?？梢詾橹橇φ系K孩子單獨授課，哪些學校為特需兒童配置了音樂治療室、故事工作坊等，家長們都能娓娓道來。很多有經(jīng)驗的家長還根據(jù)特需兒童的具體情況，為一些新生家長推薦合適的學校。

　　如今，我市已建有包括孝陵衛(wèi)初級中學在內的151所隨班就讀實驗學校，其中81所被認定為市融合教育示范學校，融合教育工作走在江蘇乃至全國前列。

　　今年11月14日，教育部官網(wǎng)專題刊登南京市教育局局長撰寫的特殊教育的文章；2020年4月，“江蘇省南京市：切實加強殘障兒童少年隨班就讀工作”被教育部列為特殊教育工作優(yōu)秀案例進行推廣。

　　不過，當記者聯(lián)系相關學校想深入采訪時，校長們一方面承認花了很多心思做好融合教育，一方面又強烈表示“還是不要說了”。馮靜是采訪中唯一愿意“暴露”真名的校長。

　　普通學生家長和任課老師的顧慮：“其他孩子的安全，誰來保障？”

學校顧慮重重，寧愿“只做不說”的背后，原因是什么？

　　鼓樓區(qū)一所小學，一名患有自閉癥的男孩時不時地打同學，因為下手不輕，家長們多次找到學校，聯(lián)名寫信要求將這名特需兒童轉走。

　　男孩同學的家長坦言，他們知道特需兒童也有受教育的權利，但是一旦自己孩子的安全得不到保障、正常的教育受到影響，就無法淡定，矛盾不斷?！耙驗檫@個特需兒童，老師上課經(jīng)常要拿出時間來維持秩序，正常的課都講不完。孩子在學校，說不定哪天就被這個男孩給打了，連為什么被打都不知道?！边@位家長說。

　　普通孩子家長的反對聲是擺在校長面前的現(xiàn)實問題。但是這樣的要求，學校無法滿足?！傲x務教育法保護每位學齡兒童受教育的權利，如果特需兒童家長不愿意轉走，作為學區(qū)學校，就不能拒絕其入學?！币幻辉竿嘎缎彰男ｉL說，“我們只能安撫好普通學生家長，讓老師盡最大可能維持好課堂秩序，同時要求特需兒童家長陪讀?！?/p>

　　對于校長，更現(xiàn)實的問題，還有生源、師資缺口以及老師的壓力。

　　孝陵衛(wèi)初級中學在校生720多人，登記在冊的有明確診斷的特需兒童24人，其中智力障礙11人、多動癥兒童13人、自閉癥兒童2人、視力障礙1人。有的孩子是多重障礙。

　　在我國，特需兒童的比例在10‰，該校的數(shù)據(jù)已遠遠超過正常比例。

　　“特需兒童多了，勢必影響學區(qū)生的入學?！瘪T靜前段時間派人摸了情況，2023年學區(qū)內入學新生有49人，而愿意來的估計不到一半。

　　從2019年到2022年，馮靜陸續(xù)送了10名老師參加融合教育培訓，包括她自己也拿到了資源教師的持證上崗證書。

　　“然而，按照小學每5個特需兒童配一名專職資源教師的要求，差距還比較大。我們這些老師都是兼職，既要保證一般學科教學任務，還要承擔特需兒童個別化輔導的工作，工作強度大。”馮靜說。

　　秦淮區(qū)的一名女老師曾被班上的多動癥男孩用水杯砸傷。她說：“男孩課上經(jīng)常下位，有時候還大喊大叫。那天他下位影響其他同學，我就牽著他的手，讓他回座位。他不愿意，拿起水杯就往我的頭上砸了過來。因為這一個孩子，我整天都要為其他孩子和老師的安全提心吊膽，精神壓力太大?！?/p>

　　校長和教育界人士的期盼：“政策支持、觀念引導，讓融合教育既能做得好，還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

　　雖然身邊有些普通孩子家長會因為班上的特需兒童而焦慮，但在孝陵衛(wèi)初級中學小學部五年級學生家長馮芳看來，在與特需兒童相處的過程中，普通孩子也能從中受益。

　　“女兒班上有一個多動癥的孩子，經(jīng)常在課上隨便講話，老師總是輕聲細語跟她講道理。一開始，女兒有點不能接受，認為老師總慣著她。后來，當她得知這個孩子的特殊情況后，她非常理解老師。有一次這個孩子踩壞了女兒的筆，女兒忍著沒有發(fā)脾氣，覺得應該包容她?！瘪T芳說，老師們關注困難群體的理念，雖然不會常常掛在嘴上，但這種接納、尊重、理解的態(tài)度，潛移默化影響著孩子們。

　　“融合教育是當前國際特殊教育發(fā)展的主流趨勢。對于特需兒童和普通兒童來說是‘雙贏’的教育模式?！蹦暇┨厥饨逃龓煼秾W院研究融合教育的王培峰教授說，人們常把殘障看作一種生理性缺陷，認為它是殘障人士相對于健全人的能力缺乏與功能限制。但殘障人士所遭遇的困難有時不是殘障導致的，而是和不健康的社會態(tài)度有關?！叭诤辖逃粌H能讓特需兒童受益，對于健全的孩子，更是一種最好的生命教育和尊重教育。普通孩子在和特需兒童相處的過程中，認識到生命有著不同的狀態(tài)，會懂得謙讓，更有愛心。”

　　今年1月，國務院辦公廳轉發(fā)教育部等部門制定的《“十四五”特殊教育發(fā)展提升行動計劃》指出，要將融合教育全面推進。《南京市“十四五”特殊教育發(fā)展提升行動計劃》也即將出臺。

　　“《行動計劃》會給予融合教育更多政策支持，比如在新生入學時，組織教育、醫(yī)療、心理等專家對學生進行綜合性教育評估，針對特需兒童實際給出分類就讀建議?！笔薪逃窒嚓P負責人說，還會從特教師資的培養(yǎng)培訓、編制配備、津貼補助、職稱晉升等方面加強專業(yè)化建設。

　　2011年，馮靜被調到孝陵衛(wèi)初級中學當校長時，她期待的是，學校周圍的大路修起來，旁邊高檔小區(qū)趕緊蓋起來，學校的生源慢慢好起來，但實際情況卻是，學校的生源嚴重不足。隨著這幾年學校慢慢把融合教育做出了成績，在省里、市里拿了不少獎，老師們的心里還是甜的。

　　馮靜說：“如果哪一天，普通孩子的家長也認可我們，我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向社會上說起自己的融合教育，就更開心了！”